■ 刘海贤
晚霞将至，狗突然狂叫起来，小区的幽静一下子被撕开了个口子。
“欢欢，欢欢！”女主人康老师用高声喝叫，想镇住自家宠物的过激反应，对门对户的，不认识啊，乱喊什么，是小蓓。
其实，真正坐标意义上的对门是我这一家，小蓓家在我东邻。
此刻的院子里，小方椅上的便携音响正播放着十八把小提琴齐奏的《荷花颂》，我以为听音乐是晚饭后让血液集中胃部帮助消化的好办法，虽然横卧马扎略显闲适而流于慵懒，疫情期间嘛，又地处高风险区，你得足不出户，外出散步也就成了奢侈品，还能怎么着？在流水般漫涌而来的琴弦花絮意境中，闭目养神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准确地说，当时的平静，只是轻音乐萦绕脑际的迷离感觉而已，古人所言“蝉噪林逾静”，也许就是这个道理。没想到突然被狗吠声叫“醒”。睁眼所见，走在巷道中的小蓓闻声停止前进还倒退收回一条腿，将一只红黑双色的拖鞋拉在路中，然后往左转过身去，大概是想以威严的脸色制止狗叫，因为他家也养狗，这一招时常奏效。他慢慢地弯下腰，是要捡什么东西吧？短暂的无声又被康老师的叫喊再次打破，这次是歇斯底里式的呼叫丈夫：“蒋伟全，蒋伟全！”凄厉短促而急切，听起来谁都会判断出是一种紧急呼叫，救命的呐喊！我迅速地拿眼一撩，只见围墙不见人，意识到出事了，小蓓出事了，便一个箭步冲出大门……
说来也巧，在疫情封闭的这些日子，大门是日夜紧闭着的，它连接巷道，离最后见到小蓓弯腰的地方不过3米。小区要求，各户在傍晚7点前，要将生活垃圾用塑料袋装好放进门前的桶内，让志愿者统一收走。高个子黄敏弯腰捡拾的形象一直留存脑中。此刻的门正好开着，为我接近小蓓省去了找钥匙开门的时间。这个时候，时间以毫秒为单位。当我靠近小蓓的刹那间，便知道事态有多紧急。他人高马大的身躯整个地趴在墙边的路牙上。他的头很沉重，抬得费劲，见地上一摊血迹 ，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处于昏迷状态，将头转向一边，鲜血从眼角处不断汩汩而出，我赶紧按住，以为是眼眶磕上尖利的路牙了，眼球破裂，大出血，不得了，是大事，却怎么也止不住血。把人急死了。也许他是太痛苦，始终在下意识地来回扭头，分秒折腾。三伏天，汗水、血液还有口腔分泌物混和在一起，出血急，人更急。事后想想都害怕，平生第一次遇上这样的经历，血淋淋的场面，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对得起老领导符景光？景光人厚道，他说：“我就小蓓一个儿子，他身体不好，你以后要帮我照顾好他。”好在蒋伟全在第一时间赶到。见小蓓满身是血，我衫裤上是血，地上也是血，情态如此紧急，马上说：“我来抱住他，你按住止血。”小蓓却挣扎得更厉害了，嗷嗷呻唤，痛苦万状。抱得太紧不行，抱不紧也不行。越紧他越难受，越难受他越想摆脱。摆动中，额头袒露，终于看清楚了，原来伤口在印堂上方，近寸长，四五毫米宽，仰头时血如泉出，低头时竟似水枪一般射出，直灼我心。这怎么行，再大个人也经不住血液这般流。我说，最好有纸巾。闻讯赶来的人都分头去找。结果不行，纸巾被血浸透就烂，最好是纱布。纱布，纱布，云南白药，白药，谁家有？打120，谁打？忙乱中，在场者手脚并用。小蓓爱人阿碧边拨打120边回家拿棉垫，康老师和曾卉找来了云南白药。我打开一瓶，倒在纱布上发现只剩下一点点，交伟全，按上很快又被血湿透了。再拧开第二瓶，却怎么倒也倒不出药粉来，是因时间长而凝结了吗？怎么用力也倒不出呀，越急越乱，越乱越容易出错，干脆将棉垫搁在墙头上猛磕，药粉依然不出半点，定神细看，才发现有一团防潮棉花塞住了瓶口。好在又有年轻力壮的刘克虎帮忙压腿，退休干警裴绍鉴也出来助一臂之力。庄秀莲拿来湿巾，说帮他擦一擦嘴巴可能会舒服点。小蓓母亲情急之下抡起老手，一巴掌落在儿子身上：“我是你老母，你听毋听我的话，我叫你毋郁（动）毋郁，求下你啦！”母亲的心都碎了。丈夫去世后，儿子就是她最大的依靠。事实上，这场生命的拉锯战，牵动了整个小区。更多的人赶来帮忙。现场相持了约20分钟，急救车来了。趁伟全接过棉垫的空隙，我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事后回看，小蓓的上衣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包括扣在衣袖上的红袖章，而三个绣字却像金子一样闪光：志愿者。
星彩小区志愿者蒋伟全为大白打伞。（刘海贤摄） ▲
志愿，也许就是我们所说的信仰了。在志愿和信仰面前，没有强迫可言，更遑论惧怕危难与危险——当初，王进喜冒险战井喷，有谁强迫？当初，解放军在抗洪中用躯体堵“管涌”，有谁强迫？当初，小蓓举起右拳对着“镰刀斧头”宣誓时，有谁强迫？所不同的是，危难中的挺身而出和挺身而出中的危难。志愿是危难与危险的试金石，危难与危险是志愿的本分担当。
说起志愿者，得提到蒋伟全。7月12日，北海遭遇疫情，所在的星彩小区因新冠疫情被封闭，他第一时间想到要成立小区志愿队服务。
高风险区内的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
符小蓓那天因何行色匆匆呢？
小区都封了，气卡充不了值，如鲠在喉，急煞用气人。小蓓说，我来办吧。办得了吗？要登记、收卡、收费、联系气站，东家多，西家少；
你家急，我家缓。现金、微信、支付宝，卡进卡出，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平日近过灶台否，知道白菜、鸭脚、胡萝卜几斤几两几分几毫吗？小蓓寡语，喃喃自言，先办着吧。当他发完最后一张卡，在即将走进家门口的时候，却因劳累过度摔倒在路边。事后我写了一首诗《说说星彩小区——献给小区志愿者》，开头几句是:
贪婪的路牙尖利如刀，
放不过额头的味道。
瞬时，巷口盛开“格桑花”。
难道，这就是志愿者的代价？
第二天清早，隔着院子的铁栏杆，小蓓用不高的语调回答我的问候“没事的”。只见他的额上多了一块白色的方形棉垫，下方是严实的蓝口罩，眉毛轻扬，我知道他笑了，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的最美最放松的青春笑容。星彩小区不算大，只有百十户人家。小区内几条小巷少不了汽车的出入。花开花落，几度春秋，能叫上名的几乎也就是邻近住户和同一巷道出入的人。封闭后微信群联，倒是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疫情锁繁华，却锁不住人情往来，邻友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就是大家的问题。
当初，志愿者要做的事，组织者想到了。而志愿者本身要用的物品，庄姐想到了。她叫庄秀莲，军嫂，常言“早先我随军那阵……”后来在市百货公司工作，对商品有职业的敏感，自己也做些生意。一下就想到防护服、蓝罩衣、酒精、消毒液，她自己掏钱买来，分发给志愿者。
那晚，她看到文琴在群内求助，心里很焦急。文琴姓崔，河南人，随丈夫和公婆来到北海，一家人落户星彩小区。未承想，公公住院，婆婆陪护，丈夫在外守店，两个孩子跟着她，小的只有5个月大，还在哺乳，要把疫情下的生活打理好还真不容易。她之前一直坚持不请保姆，说自己可以的。然而，再能干，会操持，也顶不住身体忽然不适，哺乳出现问题，疼痛难受，在群内紧急求助：敷乳房，急性乳腺炎，需要新鲜的仙人掌和蒲公英。
在群友出现困难的时候，居住在小区的医生们就是救星。但到哪儿去找仙人掌和蒲公英呢？平时随手可得，而现如今是什么情形，全市第一个高风险区，正实行着史上最严苛的疫情封闭管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偏偏，有人就不信这个邪。“带刺的仙人掌是吧，我喜欢，我种的有。”余秀华说。王同英跟着接茬：“蒲公英我有。”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来拿呢，志愿者庄姐第一个响应：“我来。”她丈夫是曾经的警察，儿子是现任的警察，那点警醒她还是有的，对于河南小媳妇病痛的敏感，最有发言权的莫过于女性，既要保母亲的健康，又要保孩子生命源泉的不断供，这件事虽未紧急到要叫救护车，但也万万拖延不得。庄姐仔细询问了小区的两位医生，觉得可行，就直奔仙人掌和蒲公英而去了。说来有趣，余秀华是退休干部，却不辞登楼将仙人掌栽到自家顶层阳台上，让它多少沾了点高仙神气，在关键时刻一派用场。还得说一下王同英，她和叶二姐几乎是小区内最早的志愿者，一个管钱一个管账，将小区因无物业管理而又不得不生成的一些小钱小账维系了十几年风风雨雨，挨家挨户，朝九晚六，把无手机、无微信的零星资金往来以不厌其烦的管理精神，赢得了住户的支持和配合。在小蓓倒下牵动众人的紧张时刻，叶二姐正从容地在他家里给其儿子喂食晚餐，不让幼小的心灵涉足现场蒙上阴影。文琴拿到仙人掌和蒲公英后的第一句就说：“我得救了！”次日，她倚着门边高兴极了：“庄姐庄姐，我好了。”
群里的“自由飞飞”名下有生活物资。
当资源就是利益的时候，“自由飞飞”出现了。点击“自由飞飞”，选套餐3、套餐5、套餐8，蔬菜瓜果、蛋、鸡和肉都有了，政府补贴的保供团购，应该有保障。在等候和期待的时间里，发觉“自由飞飞”这人，心细如丝，责任似山，工作一丝不苟，当别人追剧入梦时，他却在核算和统计团购选项，谁家付款不留名，谁家选1又改2，谁家用3代替4，差价怎么找补，怎么在手机上操作，尤其是货到后，一大堆东西，有商家难免的发货与预订不一致，东家短西家长，老张的芝麻与老李的绿豆调反了，这些都需要协调，“自由飞飞”不厌其烦地与志愿者一班人如梳长发，一根根理顺拨直，然后推车派送。交往多了，我才知道“自由飞飞”叫王文燕，是位靓女，市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旅游部部长。小区虽不大，但要从一巷走到六巷，挨家挨户分发东西，也是很费神费时的。晨6点，他们就开始工作了，晚11点，他们还在奔波。大家点赞比较多的是五哥，他叫朱新龙，62岁了，是最年长的志愿者，按理，不让他参加，可他态度坚决：“我是党员！”8月13日晚8点多，又有一批食物到小区，他干脆甩光膀子和梁晓宁、唐人聪、陈黎明等近10位志愿者挑灯夜战，几条巷道同时派送。如果你见到一辆小电动车在巷道内穿行，那一定是林建东，为了省时，他成为最快捷的巷道使者。据我所知，小区的夫妻志愿者起码有3对：蒋伟全与康群、莫非与曾卉、庞博苡与吴思思。还有符小蓓与李源碧等一些夫妇，也在做着幕前幕后的工作。另外还有吴其燕、陈黎明、庄秀莲等也充分利用自己的资源广开渠道，为困境中的住户提供生活物资。
三巷9号在群里求救，谁家有燃气灶用的一号大电池？秒间收到回音，一巷8号莫非这就给您送过去。林建东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还是忍不住说：“有烟吗？憋了这么多天。”同样是莫非，说：“我这里有一包‘中华’。”庄姐亦贡献了一包“红塔山”。志光说：“我老吴有打印机和打印纸，需要出纸质文本的请出声。”
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突发奇想”竟有这么大的魅力。
小区一下子“疯”了起来，将冰箱、冰柜弄个底朝天，清空，清空，再清空，干啥？哗啦哗啦往里放水——制冰。有人用碗，有人用百事樽，有人用饮水瓶，有人用塑料袋。搞笑的是，林茗艳讲了个卓绝的办法，用儿童尿不湿沾湿急冻。吴小玲则展示了现成的大冰块，用的是半尺长的塑料盒子做坯子。群里发动，用冰块为大白降温。唐人聪还特别吩咐，将冰块放进塑料袋，准备一根1米长的绳子，到时我帮大白绑到身上。三伏天，高温和防护服闷热，大家唯一能做的是帮他们降降温。他们实在太辛苦了，付出太大，不做点什么，我们于心不忍，于心不安。
在封闭的一个多月里，共做了25次核酸，全小区近180人，没有出现一例阳性。被金癸市场和红路岭村两个疫情传染点夹在中间，要想独善其身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怎么就做到了呢？这同小区严格的自我管控是分不开的。严格食物的卫生防疫、以充足营养保证身体的免疫力固然重要，而配合大白做好每一次的核酸采样，也是不容忽略的。我们应该如何配合，哪怕能为他们减轻一点点辛劳也是值得的。水喝不了，凳子也不能坐，怎样才能为他们减轻点负担呢？制冷或直接用风扇对着他们身体吹，只是小小插曲而已。
作为记者的梁晓宁，时不时利用志愿者的工作机会，为大白拍些工作照。我也用相机长镜在自家门口拍了些特写。她们看到自己工作着的脸面竟然汗花如麻、眼神如鹰隼，非常感慨和震撼，太逼真了，将照片传回医院，院里的宣传媒介也选用了，鼓舞很大。赵云信为照片配了几首诗，其中一首写道：大爱无疆荫众民，走家串户暖人心。风风雨雨何所惧，一双明眸如隼鹰。我也拟几句礼赞大白：指尖镜上花，朴实见芳华。蒙面沥赤胆，小虫难安家。
平日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医患，在疫情防控的纽带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柳州潭中医院的大白在小区完成最后一次采样后集体挥手告别，依依不舍。我只知道她们的名字叫廖立红、马松梅、黄梅珍、马冀柳、刘付艳秀、李海萍，却始终未见过她们脱下防护服的样子。副院长廖立红在微信上留言：您和居民们让我们很感动。星彩小区是我们在北海采样所到过最温暖、最有诗意的小区。到柳州来，我请你们食螺狮粉！其他大白也说：星彩小区最有序、文明、干净、最有爱心。
一场疫情考验了一段人生的生死情怀，留下无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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